扶桑再睁开眼时,发现自己站在茂密的草丛里。
融融的春光照在脸上,预料中的灼烧之痛并没有到来。
她看见十几只羊在身边悠闲地吃着青草,不远处传来女孩子们童稚的歌谣——
“鸡蛋鸡蛋磕磕,里面坐个哥哥。
哥哥出来上坟,里面坐个奶奶。
奶奶出来烧香,里面坐个姑娘。
姑娘出来点灯,掉进河里回不来……”
个头最高的女孩子约摸七八岁,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个长长的辫子,长着张鹅蛋脸,眉毛细细的,笑的时候左边脸颊有个小酒涡,分明是小时候的梅月。
她紧紧牵着玩伴们,跟她们一边转圈一边唱歌,笑声如银铃。
扶桑被她们的快乐感染,跟着笑了起来。
梅月身后的草地上睡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小男孩。
那个小男孩皱着脸“吭叽”几声,忽然张开小手,嘴里爆发出响亮的哭叫。
梅月脸上笑容变淡,连忙松开同伴们的手,把沉甸甸的弟弟抱在怀里,一边轻轻摇晃着他,一边小声安抚。
小男孩哭个没完没了,抓住梅月鬓边的头发,扯得她头皮生疼。
哭声招来一个年轻妇人,她气急败坏地冲下山坡,揪着梅月的耳朵教训道:“我说了让你在家好好看着弟弟,你非要带着他出来吹冷风,到底安的什么心?你弟弟要是有个头疼脑热,看你爹怎么收拾你!”
梅月低着头不敢回嘴,眼圈隐隐发红。
玩伴们也不好说什么,眼睁睁看着梅月被她娘拽走,三三两两散开,继续在草地上放羊。
扶桑下意识跟上梅月的脚步。
一转眼,梅月就长大了好几岁,眉眼秀丽,身段修长,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。
她一个人顶好几个人,从早到晚忙得团团转,不是在家里洗衣做饭,就是在地里侍弄庄稼,隔三差五还带着自己打的络子、做的香囊,到太平镇的集市上卖几十枚铜板,换些油盐酱醋回来贴补家用。
即便辛苦成这样,她爹娘还是不满意。
晚上,中年男人用筷子在桌上的盘子里挑挑拣拣,横挑鼻子竖挑眼:“今天的菜里怎么没有肉啊?你弟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吃这么素能行吗?”
梅月轻声细语地解释道:“今天地里的活多,我忙完回来,肉已经卖完了……”
男人把筷子一撂,阴着脸道:“我看你就是懒!”
妇人在旁边帮腔:“你爹说的没错,阿月,我们也是为你好啊——你不勤快一点儿,以后到了婆家,婆婆能容得下你吗?相公能喜欢你吗?”
婆家。
她才十二三岁,就有了个看不见的婆家。
看不见的相公和公婆像山一样压在头顶,和爹娘一起催着她干活。
中年男人听到妇人的话,脸色好看了点儿,拿起筷子继续吃饭。
深夜,梅月做完针线活,正准备休息,经过爹娘房间的时候,无意中听到他们的对话。
男人道:“要不是你提醒,我都没想起来,阿月是个大姑娘了,该给她说亲了。”
妇人连声附和:“我正打算跟你商量,陈大嫂家的红儿你记得吗?比阿月大一岁,脸上长了不少麻子,没阿月好看。她娘把她许给了镇安府的刘老爷当小妾,前天晚上用一顶轿子悄悄抬了过去,听说聘礼收了足足五十两银子呢!”
“这么多?”男人闻言大喜,“那阿月不得八十两?这下,咱们盖房子的钱有着落了,阿耀娶媳妇也不用发愁了。”
他停了停,笑道:“看来,养闺女还有点儿用,早知道多生几个。”
梅月听得脸色发白,双腿发软。
她知道镇安府的刘老爷。
那人给知府大人当师爷,捞了不少油水,上个月过的六十大寿,家中娶了五房小妾。
红儿是第六房。
梅月不想嫁给足以当自己爷爷的老头子。
她用白布把渐渐隆起的胸脯收得紧紧的,勒得平平的,干活变得更加卖力。
梅月左思右想,请一向怜爱自己的姨母婉转地劝说母亲:“把阿月多留几年,让她帮你分担分担不好吗?等她嫁到别人家,这里里外外都得你一个人操持,你的身子骨吃得消吗?”
母亲有些犹豫:“理是这个理,可女孩儿迟早要嫁人,万一拖成大姑娘,找不着婆家怎么办?”
姨母笑道:“凭阿月的相貌和人品,你还怕她找不着婆家?我看啊,再过几年,说亲的媒婆说不定得把你家的门槛踏平!”
梅月的爹娘关上门商量了一回,虽然不懂“待价而沽”的道理,却一致认为在女儿的婚事上必须慎重。
庄户人家靠天吃饭,一年到头都没什么大进项。
把梅月嫁给阔老爷,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翻身机会。
于是,梅月有惊无险地长成了大姑娘。
有一天,她跟姐妹们一起到镇子上赶集,遇到了林七。